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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文化的一扇窗扉(上)

來源 : 青海日報    作者 : 馬鈞    發(fā)布時間 : 2019-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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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文化的一扇窗扉(上)

——叩訪索昂生格和他的玉樹藏文化民俗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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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與館主索昂生格。吾要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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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達(dá)鄉(xiāng)增達(dá)村的一角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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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流域的藏族石造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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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的記憶。

有些地方你掃上幾眼,眉目輪廓很快也就了然于心。而像玉樹這樣的地方,如同某種具有神奇魅力的花苞一樣,你剛剛剝開一層,馬上就有另一層花瓣;再剝,又復(fù)現(xiàn)出新一層的花瓣,如此層出、疊現(xiàn),令人目不暇接,套用魯迅先生的表述——“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p>

如果不是受采訪行程的時間限制,我真想把一段時光懶散地?fù)]霍在丹珠路上的卓瑪賓館里。早晨不是被饑餓的腸子喚醒,而是被披著霞彩的結(jié)古寺喇嘛忽隱忽顯的一陣晨誦叫醒眼睛,隱微震蕩的腦力波,把一陣一陣感應(yīng)藏地的新奇所帶來的那么一些隱秘的欣悅和舒暢,款款傳感到我身體的每一處末梢神經(jīng)。

那個時候,手機的電波接收到吾要先生邀請我到他們一家下榻的房間去吃酥油糌粑的盛情邀請,隨緣,隨喜,酥油融化在青稞炒面里的香氣,繚繞在我的味蕾上。裝炒面的木桶氣質(zhì)華貴,不動聲色地賦予熟制的青稞炒面以尊崇。用木勺搲在碗里的青稞炒面,已然散發(fā)出特有的麥香。小時候在報社家屬院生活,有在青海藏文報從事編輯的藏族人家,會把他們有別于漢族人的姓名、口語稱謂,比如“阿吾”、物用名稱,比如“嘎爾”——用少許奶茶和著青稞炒面,再拿手指沿著碗邊轉(zhuǎn)捏出來的、形似餃子狀的糌粑……這些藏語詞匯化到家屬院的生活里。許多年之后,我才從渾然不覺之中,明白了孩童們玩耍的羊拐骨、冬天家家戶戶掛在窗外的羊胴體,還有羊皮襖,都是草原文明給城市文明的饋贈。

餐畢,回房間稍事休息,我又從窗戶上俯瞰了一會兒珠姆路上分列兩邊的川籍釘鞋修鎖配鑰匙者流,看著川人不分男女四處打工討生計的勁道,再聯(lián)想一陣他們手里有待修復(fù)的一雙雙磨破穿舊的藏靴、皮鞋,覺得生活的故事就隱匿在這樣的一個個一眨眼就沒了影兒的瞬間里,你不去索解,眼前的一切也就稀松平常得完全可以任由它隨風(fēng)而逝。可你一旦像福爾摩斯一樣偵探進去,那里面翻涌著的、超出人們想象的人情世故,一定會讓你在驚訝中反芻上好一陣子。現(xiàn)在我的目標(biāo)暫且還不能鎖定到它身上,就讓它先穿著隱身衣,藏匿掉它全部的身影和劇情。

那天我更期待的是吾要先生給我行程中的一個貼心的安排:去看看離我們住處相去不遠(yuǎn)的玉樹藏文化民俗博物館。

吾要如今供職于京城民族出版社,上班的時候,他是一名出色的書籍設(shè)計師。八小時之外,他又是一位有著鮮明繪畫風(fēng)格的著名畫家(從讓人眼花繚亂的美術(shù)作品中一眼就能拴住人的眼神),一個孤拔而充滿定力的視覺藝術(shù)探索者。給我的博物館之行助陣的,還有他的妻子,如今供職于中國藏學(xué)研究中心的王巨榮女士。

說實在的,震后重建的玉樹,其給人的建筑視覺空間是現(xiàn)代風(fēng)的梭織和民族味的銳化。我們意欲前往的玉樹藏文化民俗博物館,就坐落在巴曲河左岸。與它毗鄰的,是一座有著醒目綠色的洋蔥頭狀穹頂?shù)那逭嫠潞凸诺涞耐な絾径Y塔。它的對面,就是“當(dāng)代山”——一處可以憑欄俯瞰市容全貌的觀景山。這個字面上寫成“當(dāng)代山”的地名,很容易讓不明就里的觀光客望文生義地與表示時間意義的“當(dāng)代”一詞聯(lián)系在一塊兒。陪同我一同參觀藏文化民俗博物館的吾要先生和王巨榮女士解釋說:這個記音不是很準(zhǔn)確的發(fā)音,在藏語里是老虎爪子的意思。這就為緊挨著虎臥之地的藏文化博物館,平添了些許剛健不凡的氣息。

藏文化民俗博物館的建筑風(fēng)格,采取藏式建筑的營造法式。我特別喜歡這種由不規(guī)則的片石砌筑起來的藏式建筑風(fēng)格。在漢地,那些由模具規(guī)范,然后在磚窯里燒制出來的方方正正方磚,把一種勻稱、整飭的建筑美學(xué)播撒在天南地北。一式的青磚,在它棱角分明的直線里散發(fā)著素雅、沉穩(wěn)、古樸、寧靜的氣息,如此砌筑的院墻、殿廡,若是掩映在林木的陰翳里,或是曲曲折折地延伸在深巷,自會產(chǎn)生一種俗世里溫馨而清靜的氣場。不過,如此令人親近的建筑風(fēng)貌,也只是偌大的華夏版圖上建筑營造法式里的一端。很久以來,我們慣熟了秦磚漢瓦,斗拱飛檐,五脊六獸,而對于海拔3000米以上的藏地建筑,又實在是過于生疏。如果沒有公路的延伸,航班的落地,自駕車的探訪,藏地恐怕仍舊是絕大部分人閱歷和知識版圖上的一塊盲區(qū)和一片遙不可及的地方,哪里還談得上去領(lǐng)教領(lǐng)教雪域獨有的神圣、明慧、幽秘和瑰奇呢。也真是沾了記者這個行當(dāng)?shù)墓猓嗄陙砦矣行叶啻污`履于藏族人生活的村寨和山地。我所一再新奇的,正是他們別致的砌墻技藝。世居在山地的藏族,把到處都是的石頭、片石視作天然的磚瓦,砌墻筑屋,都是就地取材。要么是片石和片石的壘疊,要么是石頭和石頭的壘疊,就像化隆的寧巴村,是拿石頭、片石交疊處理,在通天河流域的藏族村落,都是用長片石壘砌。像太行山一帶著名的漢族石頭民居,也是把石頭用到了至極。我在電影和圖片上也見到過在希臘、在土耳其,也存在類似的砌墻,它們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絕對是隔著時空的“對象”。這種墻面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保留了凸凹有致的石形,保留了造化賦予石頭、石片的原始的魅力。而不是像我們常常見到的那種以泥涂墻,掩飾掉所有的坑洼和參差,追求光滑平整的“平面”美學(xué)。藏族人世代生息于高山大野,骨子里更欣賞粗樸和自然,也早就把身心化到了山石、曠野之中。所以藏式的建筑里器重的是一種現(xiàn)代建筑美學(xué)里久違了的錯落之美。這種把天然的建筑材料錯落排布的美學(xué),就像青銅禮器上自如屈曲的吉金文字,更像戰(zhàn)國時期那些極不規(guī)整的烙馬璽上左沖右突、參差交錯的線條。

眼前的藏文化民俗博物館墻體,正是聽?wèi){那些片石原有的色澤和形狀——它們或灰,或青,或如一段陳年的鐵銹,或如一截褐色茶垢。它們都帶著自己原生的胎記和模樣,散發(fā)著邃古的氣息,琥珀一樣凝結(jié)下時間的顏色。它們就那樣自如地與周圍的土色、石色、山色渾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好像它們原本不是人的匠心所為,直接就是在大地上長出來似的,是順著物質(zhì)的本性和意志存在的。我猜想,這種粗樸無華的形質(zhì),和遍在于人身上的某種集體無意識里的好感、親切感、松爽感遙相契合著,要不然,今天千家萬戶的客廳背景墻,主人家怎么都會不約而同地喜歡用沉積砂巖和硬質(zhì)板巖壘砌成半壁凹凸不平的墻體?在他們隱秘的爽適里,這面錯落壘砌的片石墻體,一定是從沉雄的大山褶皺里裁剪下來的一塊接滿地氣的截面。內(nèi)中一定是什么挑動了人類心中那恒久不移的美感的涌蕩與震顫?此刻,或許可以借用貴德已故詩人張蔭西先生的詩句來做個喻示:“云自無心成萬狀,誰能鏤劃一刀齊。”如果我們把云朵看成是鈷藍(lán)色天空上隨意賦形的建筑,那么它的奇妙,不正在于它的千變?nèi)f化、永不重樣嗎。我覺得,漢族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所達(dá)到的令人嘆為觀止的絕技是榫卯結(jié)構(gòu),而藏族的石結(jié)構(gòu)建筑,稱得上是石頭的榫卯結(jié)構(gòu),同樣令人擊節(jié)嘆賞。木性軟,容易刨鑿就形,所以以巧取勝,崇尚人工;而石性堅硬,只能稍事砍斫,順其自然,因故以樸見長,崇尚造化。

穿上長袖藏袍的展覽館主人愈發(fā)顯得身形魁梧,他迎向我們的時候一臉和藹,眉宇之間漾著無限的靜慧和慈善。吾要和他愛人向我解釋“索昂生格”這個名字蘊含的意思時說:索昂是福報的意思,生格是獅子的意思。轉(zhuǎn)瞬之間,意念里受到獅虎這等威猛生靈的心理暗示,儼然有勃然之氣隱隱升騰于胸臆。

索昂的福報來自于父親土登丹增對他的影響。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稱多縣有著一千多年歷史的拉布寺里的“格貴”,也就是負(fù)責(zé)維持僧侶清規(guī)戒律的寺院執(zhí)事,因為像“格貴”這樣的僧官巡視僧紀(jì)時常常隨身攜帶鐵杖,所以又有一個威名叫做“鐵棒喇嘛”。拉布寺是個富含文化累積層的寺院,最初由苯教寺院而改宗藏傳佛教直貢派、薩迦派,最后又成為玉樹地區(qū)的格魯派大寺之一。索昂的父親土登丹增曾經(jīng)在這里研修過藏傳佛教中的顯宗和密宗,并在七百多位僧眾的考試選拔中,拿過第三名。后來從本鄉(xiāng)出去的中國藏學(xué)研究中心的藏學(xué)專家洛周,還根據(jù)他父親的口述,撰寫過《拉布寺志》。他父親最大的功勞是在十年浩劫時期搶救、保護過近萬件拉布寺的寶物?!拔母铩苯Y(jié)束后,土登丹增還當(dāng)上了稱多縣政協(xié)委員。正是從父親身上得到的諸多濡染,索昂生格在他二十來歲在州民師上學(xué)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收藏。在2010年玉樹發(fā)生大地震前,他還在格薩爾廣場開過一間四十多平米的小鋪面。從珊瑚、天珠、瑪瑙、托噶、南紅手串、奇石……索昂生格逐漸把收藏的重心放在那些散落在民間的藏地文物上。他不忍心讓那些刻寫著經(jīng)文的經(jīng)卷,已經(jīng)快磨去釉彩的陶壺,馬背上磨舊的鞍韉、馬鐙,各種樣式的擦擦、佛龕、青銅紋飾等等陪伴藏族人生活的一個個文物隨風(fēng)而逝,更不想讓藏地數(shù)不清的文物所攜帶的歷史記憶,眼睜睜地歸于沉寂,甚至銷聲匿跡在時間的長河里。他渴望有一天能讓這些流離在各處的藏地文物,體面而喜氣地回到它們本該享有的空間里。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2014年,在玉樹州文物局和青海省文物局的批準(zhǔn)下,建筑面積768平方米的藏文化民俗博物館落成了。目前它已成為玉樹州最有名氣的三家民營博物館之一。其他兩家,一家是稱多縣歇武鎮(zhèn)的賽巴寺博物館,它也是青海省第一座以寺院管理經(jīng)營為主的綜合性民間博物館;一家是東倉大藏經(jīng)博物館,以家族式收藏大藏經(jīng)聞名于世。索昂生格的藏文化民俗博物館,則是全面收藏、保護、展示及研究玉樹藏文化的綜合性博物館。在這個場館里,索昂生格收集了一萬余件藏品,經(jīng)青海省文物委員會對館藏598件(套)藏品所做的鑒定,目前他的展館里共有一級文物6件(套),二級文物62件(套),三級文物220件(套)。

跟都市里豪華展柜中陳列的各種簇新而炫目的商品不同,陳列在博物館中的各種文物,個個都帶著一種沉靜而又古舊的表情,每一件文物都有著不凡的來歷和有待來訪者不斷叩問的故事。我的意識屏幕,瞬刻之間仿佛變成了成千上萬的拼件組成的馬賽克似的畫屏。那一刻,我首先決定快速觀賞一遍,在此過程中,我在記錄本上隨手記下了我感興趣和需要向索昂生格館長請教的文物名稱。我試著把他的解釋和我的感想作了一番思維的混合,以便使彼此的感應(yīng)處于最大程度的敞開激活狀態(tài)。自然界里的感應(yīng),我讀到的最妙的一種文學(xué)描述,是《隨園詩話》里作者摘抄的一句詩:“雨聲猶在云,風(fēng)色已到樹?!?/p>

編輯 : 夢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