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藏族網(wǎng)通

拉先加小說《冬蟲夏草》龍仁青 譯

來源 : 中國藏族網(wǎng)通    作者 : 拉先加 龍仁青    發(fā)布時間 : 2019-09-26
字體 :

1.jpg

拉先加

冬 蟲 夏 草

拉先加 著

龍仁青 譯

黎明時分, 蝸居在青藏高原以東的一條山谷的群增忽然醒了過來。他是被一泡尿憋醒來的, 睜開眼睛的時候, 他感到他的下身有些隱隱作痛。覆在頭頂?shù)乃芰喜荚诶滹L中不斷搖晃著, 朦朦朧朧的塑料帳篷里, 兩個同伴打著呼嚕, 就像較著勁一樣發(fā)出高低和長短不同的鼾聲。

群增為去還是不去撒尿的問題在心里斗爭了一會兒, 最后, 身上的隱痛還是戰(zhàn)勝了心中的懶惰, 他爬起身來, 走出了帳篷。正是初夏已過, 仲夏來臨的季節(jié), 但高原的夜晚依然寒冷, 吹拂不止的冷風中, 群增不由打起了寒戰(zhàn)。

撒完了尿, 群增感到了就像從身上卸去了什么重物一樣的輕松, 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接著,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舉目仰望著頭頂?shù)囊箍?。夜空中繁星點點, 浩蕩的銀河向西邊的天際鋪瀉而去。群增就這樣仰望著,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站在這世界最高處的一隅, 只要一伸手, 就可以觸摸到星星。周邊的一切似乎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酣睡著, 附近的幾頂塑料帳篷下垂的邊沿在風中嘩嘩作響, 偶爾還從帳篷里傳來一兩聲呼嚕聲。遠處的山群在黑暗中變成了一條朦朧的剪影, 下弦月斜倚在天邊, 清瘦的月光影就像是在濃釅的茶水中即將化去的一塊酥油。風從山口吹來, 似乎是在輕輕撫摸著這片高地的睡夢。在這條山谷里, 剛剛?cè)鐾昴虻娜涸鼍瓦@樣仰望著夜空, 環(huán)顧著周圍, 他似乎看到了無數(shù)根冬蟲夏草在雜草的縫隙里, 搖晃著小小的頭顱在看著他。

返回到帳篷里, 群增方才的睡意就像是被什么偷去了一樣, 再也睡不著了, 他好半天圓睜著眼睛, 睡在旁邊的才合加來回翻轉(zhuǎn)著身子, 忽然夢囈了一句什么, 群增還看到他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 含糊的夢囈里, 群增清晰地聽到了“冬蟲夏草”這幾個字。其實, 群增的睡意就是被這冬蟲夏草偷走的。

群增他們是從黃河岸邊的農(nóng)業(yè)地區(qū)到這片高寒的草原上來挖冬蟲夏草的, 人們習慣地稱呼他們?yōu)椤安饭?(1) , 每每有人這樣喊他們的時候, 他們也應(yīng)聲答應(yīng)著。

冬蟲夏草是生長在青藏高原上的一種奇特的生物, 只有莖, 沒有葉, 根部就像是一條細長的蟲子, 在雜草的縫隙里, 就像插上去的一根火柴一樣不事張揚地生長著。這幾年, 這種生物的價格暴漲, 出現(xiàn)了許多專門做蟲草生意的商販, 人們就稱呼這些人為“卜紐” (2) 。隨之, 還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詞匯“卜從久巴” (3) 。一個這樣的市場也逐漸形成, 到牧區(qū)挖蟲草和買蟲草的人絡(luò)繹不絕??墒? 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這小小的生物到底有什么奇妙之處, 更不知道它怎么會變得如此值錢, 人們也懶得去考慮這些, 對挖蟲草和買蟲草的人來說, 他們要考慮的就是錢, 挖到多少根蟲草, 能變成多少錢, 這才是他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藏族有句諺語說“金子雖然貴重, 但它生在土里”, 平凡的土地把蟲草奉送給他們, 他們?yōu)橄x草而歡樂, 為蟲草而悲傷, 他們的一切就系在這小小的蟲草之上。

這個晚上, 群增回想著這幾天來的收入, 不由得嘆著氣, 在失望和擔憂中, 不知道外面的天空已經(jīng)放亮。

清晨, 空氣清爽而甘冽, 搭建在這條山谷中的幾頂塑料帳篷就像是一只只巨大的蘑菇, 在這片碧綠的草地上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風景。當帳篷里的人們先后走了出來的時候, 金黃的陽光從東山頂上普照著草原, 氤氳的晨霧纏繞在群山的額首, 山群因此顯得高峻挺拔, 就像是藏族神話故事里那些穿戴著金色盔甲的武士。在他們搭建帳篷的地方, 一泓清泉從亂石叢中噴涌而出, 蜿蜒著向谷底流去。溪流對面平坦的草地上, 一家牧戶的帳篷搭在那里, 帳篷頂上一縷青煙裊裊上升, 飄散在天宇的蔚藍之中。一條黑褐色的藏狗趴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 看著帳篷的門首, 羊圈里的羊群咩咩叫著, 向帳篷前的草灘四散開來。

這家牧戶的草場很寬闊, 綿延伸展在平川山谷之間, 用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這家牧戶是山谷里這些“卜果”的“老板”——他們要在這家牧戶的草場上挖蟲草, 就要給這家主人上交一定的草地費, 如此, 才取得了在這片草場上挖蟲草的資格。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規(guī)矩。

群增、才合加和周先三個人每人吃了一個從鎮(zhèn)上買來的餅子, 便踏上了去挖蟲草的路, 住在他們一側(cè)的那一對漢族夫婦也不甘落后地跟了過來。離他們稍遠一些的那頂帳篷里住著一對年輕人, 他們是昨天新來的。那位臉龐白皙, 留著一頭長發(fā)的藏族小伙子, 說他是內(nèi)地一所大學里的學生, 而和他一起來的, 是一位白凈溫和, 甚至有些膽小的女孩子。昨晚, 他倆來到群增他們的帳篷前, 與他們一一握了手, 那位小伙子還給他們每人讓了一支煙, 他自我介紹說, “我叫目松巴 (4) 。”群增他們看著他, 感覺這不是一個藏族人的名字, 對這樣兩個人忽然跑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來干什么也很是不解。那位小伙子似乎看出了他們的心思, 便進一步解釋道:“我們不是來挖蟲草的, 我們是利用學校實習的機會, 到這里來搜集素材的, 素材就是……”小伙子伸出右手, 把蓋在臉上的頭發(fā)梳理到后面, 不知道如何向群增他們說明什么是“素材”, 臉上是一副無奈的神情。“就像你們村里的人偶爾也會到城里去一樣。”他說著, 用手撫摸著身邊那位姑娘的頭發(fā), 又說, “她是畫畫的, 這次到牧區(qū), 是來寫生的, 而我是個詩人……”說到這里, 他的臉上再次出現(xiàn)無法向群增他們做出解釋的無奈神情, 掐滅了手中的香煙, 把煙頭裝入了口袋, 說“不能弄臟了這片圣潔的土地”, 他的言行讓群增他們感到新奇。

這兩位大學生搭起的帳篷, 不是群增他們那樣簡易的塑料帳篷, 而是一個可以隨便折疊, 疊起來就變成了一只小小的手提袋, 而放開了就是一頂可以住進兩個人的低矮的帳篷。群增他們以及那一對漢族夫婦看了都贊嘆不已。

他們走出帳篷挖蟲草的時候, 那一對大學生還沒有起來。

“喂, 等一等!”才合加朝著走在他前面, 離他有幾步之遠的群增的背影喊了一聲。

“你們倆快一點不行嗎?”群增依然大步流星地走著, 都沒有回頭看一眼。才合加和周先急忙緊走幾步, 跟上了群增, 他們并肩向前走去。

此時, 清晨的陽光灑滿了大地, 他們黑瘦的臉上也閃耀著一片金色的光芒, 群增朝著太陽大聲喊叫了一聲, 遠處的群山里即刻響起了悠遠的回聲。此刻, 他們?nèi)齻€人的心里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希望, 身上聚集著新的力量。

他們肩并肩大步向前走去。

一曲山歌隱隱約約從遠處的山腳傳來, 卻看不見那個放聲歌唱的歌者。羊群四散在山野中, 悠閑地啃吃著青草, 偶爾傳來彼此走失了的母羊和羊羔相互尋找的咩咩叫聲。天空中飄蕩著一片云彩, 云彩下一只山鷹盤旋著, 似乎是在尋找一只大意的獵物, 它黑色的影子在羊群之間飄忽閃動著。

那家牧戶人家的兒子騎著摩托車, 穿過前面寬闊的草灘, 向著鎮(zhèn)子的方向駛?cè)? 他的妻子在羊圈里弓著腰正在收拾羊糞;帳篷的主人則安逸地坐在帳篷前, 兩個孩子圍攏著他, 在他的周圍跑來跑去。主人偶爾把一只手放到額頭上, 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張望著, 他是在尋找在他家操場上的那幾個“卜果”。

牧人的生活, 總是這般的安詳恬靜, 然而, 作為“卜果”, 他們卻要在這草灘上不停地尋找冬蟲夏草, 一刻也不能安閑下來。群增在長勢茂盛的草叢中尋找著蟲草, 他看到了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碧綠的草叢、聚集在草葉上的露珠、色彩各異的散亂的野花、忙忙碌碌的各種蟲子, 還有不斷襲入鼻孔的各種花草的香氣……群增是個喜歡浪漫的人, 當他沉迷于這個奇異的世界的時候, 他幻想著自己變成了一只金色的蜜蜂, 在這里自由地飛來飛去。前面的草叢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根蟲草, 他立刻從那只金色的蜜蜂里現(xiàn)出原形, 把手里的小镢頭甩了過去, 草葉上的露珠被震落到了地上, 幾只蟲子驚慌地逃竄著, 而這同時, 群增的臉上也出現(xiàn)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尋覓, 群增這才從這雜亂的草叢里找到了這一根蟲草。可是, 就在他認真尋找蟲草的時候, 一直窺望著那兩個大學生走出帳篷后的一舉一動的周先卻在這時候朝著他走了過來, 并在群增發(fā)現(xiàn)那根蟲草的地方不斷地翻找著, 不大一會兒, 忽然“哈哈”一聲大笑, 說著“這里也有一根”, 便把小镢頭使勁甩了過去。那聲音就像是一個兒童忽然得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

“你這個討厭鬼, 你怎么知道我這里會有蟲草的?”群增雖然不喜歡周先的所作所為, 但他也對此沒有什么辦法。

“哼, 我看到你臉上的微笑了啊, 我就知道你找到了蟲草, 我早就看出來這一點了, 哈哈, 這里又有一根!”周先又大笑了一聲。

“不好好去找蟲草, 卻跑到我跟前來察言觀色, 你這樣跑到別人的地盤來挖蟲草, 不感到羞恥嗎?”群增有些生氣, 無奈地把小镢頭扔到一邊, 皺著眉頭坐在了地上。不遠處的一個小草坡上, 目松巴帶來的那個女孩支起了一個三腳的畫架, 眺望著遠方, 在畫布上不斷地畫著什么, 而目松巴卻站在羊群的附近, 與那個牧戶家放羊的女兒說著什么, 牧羊女不斷發(fā)出的笑聲也不時隨風飄到這里, 這一切, 在這高原純凈的天空下, 就這樣出現(xiàn)在群增的眼前。

“這怎么能說是你的地盤呢?啊……”周先繼續(xù)在群增剛才發(fā)現(xiàn)蟲草的地方翻找著, 說, “這土地是‘國王’的土, 這河流是‘王妃’的河流, 不是你的, 啊, 哈哈……又是一根, 哈哈……”他一下找到了三根蟲草, 高興得都有些失態(tài)了。

“既然這土地是‘國王’的土, 這河流是王妃的河流, 當時‘老板’要草地費的時候, 你怎么不講這個道理?”群增朝著周先的屁股踢了一腳, 便換了個地方到別處找蟲草去了。在此之前, 周先也是如法炮制, 挖走了好多本該屬于群增的蟲草, 對周先的這種投機取巧的行為, 群增總是忍讓著, 他覺得他們從同一個地方來到這里, 如果發(fā)生了矛盾總是不太好。但才合加卻不像他這樣看問題。有一次, 周先也想去占才合加的便宜, 沒想到才合加立即火了, 過去一把就揪住了周先的頭發(fā), 群增馬上過去拉架, 還用“打架鬧糾紛, 親眷之大忌”這樣的諺語來勸解他們, 才合加卻說:“像周先這樣的親戚, 沒有了比有了的還好!”

周先是才合加妻子的弟弟, 平日里, 總看到他的兩只眼珠子烏溜溜地在眼眶里轉(zhuǎn)著, 一副聰明機靈的樣子, 但他卻不務(wù)正業(yè), 喜歡惡作劇, 做一些招惹人的事情。幾年前, 學校開除了他的學籍, 回到家里后, 他又不愿意去做家里平常的一些事物, 總是想著要去做生意賺大錢, 沒想到不但沒賺到錢, 反而欠了很多的外債。這一次, 才合加拗不過妻子的臉面, 便帶著周先一起出來挖蟲草。但一路上他倆爭吵不休, 讓群增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高原盛夏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照耀在大地上, 干燥的空氣中, 光線一如一簇簇尖利的針芒, 直直地刺向每一個人的皮膚, 讓皮膚中的水分一點一點地干枯, 直至每一張臉都變得黑瘦而沒有光澤。然而, 群增他們卻對此不管不顧, 因為他們從生下來開始就是在陽光中長大的, 只有那一對漢族夫婦用口罩捂住了臉, 躲避著刺眼的陽光。平常, 這一對夫婦總是在離他們較遠的地方尋找著蟲草, 對自己的收入情況也總是守口如瓶, 群增他們想, 諺語說“漢民深藏不露”可能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才合加卻對這一對漢族夫婦不以為然, 他說:“漢民到了牧區(qū), 就像我們到了城市, 所以我覺得他們挖到的蟲草不一定比我們多?!比涸鰠s對那一對夫婦有些佩服, 他說:“這很難說, 老人們常說‘漢族恒心大’, 這些漢族兄弟, 不論干什么都能夠堅持下來?!睂嶋H情況也可能如此, 那一對漢族夫婦總會在群增他們已經(jīng)挖過了的地方挖到蟲草, 晚上回到帳篷后, 夫婦二人來到群增他們的帳篷前一邊吃著面條, 一邊和他們開玩笑道:“今天你們把一根蟲草留給了我們, 謝謝你們!哈哈!”

這天, 這一對漢族夫婦鉆到這個有點像一個巨人的胯襠一樣的山谷深處后一直沒有出來, 周先就說:“他們可能品嘗著野合的滋味呢?!辈藕霞訁s認為, “他們找到了一處蟲草比較多的地方?!比涸鰧λ麄z說:“同樣的地方, 能不能挖到蟲草, 全看自己是不是用心在找, 有沒有認真去挖?!彼麄兙瓦@樣一邊聊著天, 一邊吃著各自帶來的餅子, 算是把午飯吃了。這會兒, 目松巴和牧羊女不知道去了哪里, 畫畫的少女卻去了“老板”家的帳篷前, 好像正在給帳篷前的主人和幾個孩子畫畫。

群增他們遠遠近近地看著, 躺在草地上一副安然自得的樣子, 其實, 在他們心里, 一點也不安然自得。他們交了草地費的這片草灘上, 并沒有挖到多少蟲草, 他們?yōu)榇硕?。當? “老板”收了他們每人700元的草地費, 限定的時間是20天, 現(xiàn)在已過去十多天了, 可是挖到的蟲草還沒有把交出去的草地費的錢賺出來。現(xiàn)在該怎么辦才好呢, 他們就這樣擔心著, 著急著。

可是, 越著急, 就越是挖不到蟲草。到了下午, 他們又換了個地方, 他們在草灘上走來走去, 但并沒有挖到多少蟲草。才合加疑惑地問群增:“群增, 是我們沒有用心去找, 還是這片草灘上本來就沒有多少蟲草?”還沒等群增回答, 周先就搶先說:“這片破墳地, 就不是一片能挖到蟲草的地方, 我們上當了, 這個可惡的‘老板’!”說著, 把手里的小镢頭撿到了遠處, 嘴里不斷地埋怨著, 又把镢頭揀了回來。群增則緊緊地皺著眉頭, 一句話也不說。

太陽西沉, 隨著陽光熱量的不斷減弱, 一陣微風刮來。才合加把镢頭扔在一邊, 低聲地唱起了一首“拉伊” (5) 。

“是不是想老婆了?”才合加跟前的群增開著玩笑問道。

才合加停下嘴里的拉伊, 卻沒有說話, 眼睛定定地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他緊閉著雙唇, 臉上有一種悲涼的神情, 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群增嘴里含著一根青草, 咀嚼著, 也隨著才合加的目光向遠處望去, 他心里想, 在遠方的遠方, 以及在那個遠方的遠方會有什么呢?遠方有沒有邊際呢?這樣想著, 覺得越發(fā)地難以想象, 便不再往下去想了。過了一會兒, 才合加撿起身邊的小镢頭, 說:“我今年一定要買一輛摩托車!”說著換了個地方向別處走去。

西沉的太陽把才合加投在草原上的影子拉得很長, 在他的身影之外, 是一派寬廣寧靜的高原風光。群增看著才合加遠去的背影, 不由想起了才合加老婆那張令人憐愛的臉, 以及喜歡騎著摩托車到處兜風的村小學的老師周太爾, 也想起了他們之間的好多傳聞。但他對這些謠言還是有些懷疑。

當群山被夜色淹沒的時候, “卜果”們回到了各自的帳篷里。

他們的所謂帳篷, 其實就是一大片從鎮(zhèn)子的市場買來的廉價的塑料布, 硬生生地搭建在一塊平坦的地方, 勉強可以容身。剛剛吃完晚飯, 目松巴帶著那個畫畫的姑娘來到了群增他們的帳篷前, 他們圍著一堆快要熄滅了的篝火聊了起來。正在這時, “老板”家今天放羊的女兒也提著一桶酸奶來到這里, 于是, 包括那一對漢族夫婦在內(nèi)的所有人便聚在一起吃起了酸奶。吃著酸奶, 群增他們便和“老板”的女兒開起了玩笑, 沒想到“老板”的女兒卻是個伶牙俐齒的人, 說出來的話惹得大家不斷地大笑著。那一對漢族夫婦雖然不能聽懂他們在說什么, 但看著他們歡快的樣子, 也跟著他們不斷地笑著。目松巴一直想伺機加入到開玩笑的行列之中, 但他卻說不出一句像群增他們一樣可以讓大家拍手叫絕、捧著肚子大笑的話來, 只好不斷地用手往后梳理著垂到臉上的長發(fā), 向站在一邊的姑娘極力翻譯著群增他們開著的玩笑。那姑娘卻像一只蜷縮在樹枝上遭到了雨淋的小鳥一樣, 靜靜地站著, 只是偶爾露出一絲微笑, 并沒有像目松巴所希望的那樣大笑起來。目松巴的臉上露出無奈的神色, 他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他們的幽默不能讓你發(fā)笑, 而你們的幽默同樣也不能讓他們發(fā)笑, 不同的民族, 有不同的文化背景?!闭f著, 朝著自己的額頭拍了幾下?!袄习濉钡呐畠郝犃怂脑? 故意問道:“那你愿意拋棄了漢族姑娘找一個牧民的姑娘嗎?”話一出口, 群增他們立刻大笑起來。不大一會兒, 那一對漢族夫婦打著哈欠, 回到自己的帳篷去了。低頭站在一邊的目松巴忽然很認真地說:“我給你們朗誦一首詩, 獻給我們的牧羊女!”說著, 抬頭仰望著群星閃爍的夜空, 又看了看站在一邊的“老板”女兒, 滿懷激情地高聲朗誦起了一首詩。群增他們雖然沒有聽明白目松巴朗誦了些什么, 但看著目松巴激情澎湃的樣子, 還是感覺到很新奇。只是“老板”的女兒忽然不知道說些什么, 看看天色, 說她要回家去了。

“你的阿哥今天去了鎮(zhèn)子里, 你的嫂子今晚可以瀟灑一回了?!比涸鰧χ鸵丶业摹袄习濉迸畠赫f了這么一句, “老板”女兒接過他的話茬立刻說:“你想瀟灑今晚上你就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目松巴和畫畫的姑娘也手拉著手去了他們的帳篷。

大家走了, 群增他們也鉆進了自己的帳篷, 但一時誰也睡不著, 只好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窩里說起一些沒有頭緒的話來。

“喂喂!”周先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問道, “你們知道蟲草是做什么用的嗎?”

群增接過話頭說:“聽說是強身健體的, 是不是啊?”

“沒聽說過?!辈藕霞铀坪醭龄嫌诹硗庖患裁词虑樯?。

“哈, 上沒上過學的差別從這點上就體現(xiàn)出來了!”周先從被窩里坐起來, “書上說, 冬蟲夏草可對男性有補腎的作用, 你倆如果不信, 就把一根蟲草泡在開水里吃了, 嘿, 你倆肯定會受不了。”

“哼, 如果你自己那玩意兒不行了, 你自己試試看, 我才不相信呢!”才合加不屑地反駁道。

“男人們都是一樣的, 難道還會有能力大小嗎?”群增故意招惹著周先。

“當然有, 你們倆聽說了嗎, 咱們小學的老師周太爾據(jù)說就有和普通人不一樣的能力。哈哈……”周先說到這里, 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便閉口不說這個話題了。實際上, 他也聽說了自己的姐姐和周太爾之間的那些謠言。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便起身說:“尿泡尿去?!闭f著從帳篷的邊上爬了出去。

一股冷風鉆進了帳篷, 才合加就像睡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群增起身封好了帳篷張開了的縫隙。群增一直想給才合加說點什么, 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只好悶聲不響地躺下來。從“老板”家的帳篷那里傳來時斷時續(xù)的狗叫聲, 群增胡亂想著什么, 想到這次出來挖蟲草的事, 便也不由得想起了鄰居的銀杰大叔。銀杰大叔是一位退休干部, 很胖。村子里很少有胖子, 所以銀杰大叔走在村道上的時候就很顯眼。不僅如此, 他家那棟二層的紅磚樓房、樓房上的衛(wèi)星電視接收器, 還有他家的拖拉機、摩托車, 樣樣都顯得那樣的張揚、威風。甚至他家的孩子一個個穿得干凈整潔, 說起話來口齒伶俐, 站在人群里滿面放光, 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周太爾是銀杰大叔的二兒子, 小時候與群增還是小學同學。這是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 經(jīng)常被老師用教鞭打得嗷嗷大哭、淚流滿面, 但卻沒有因此而輟學, 后來考上了州民族師范學校, 現(xiàn)在成了村小學的老師。經(jīng)??吹剿T著摩托車去只有百步之遙的學校去上課。說起來, 群增家也是一家沒落了的富戶人家。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以來, 群增的阿爸起早貪黑地侍弄著承包給自家的土地, 而且還放養(yǎng)著一群羊。他們家也因此成了村子里數(shù)得上的富戶。那時候群增還很小, 姐姐們也還沒有出嫁。但后來, 事情卻發(fā)生了變化, 阿爸去世了, 姐姐們一個個都嫁到了別人家, 家里只剩下群增和他的阿媽。母子倆相依為命, 但他們家的生活卻一下落到了村里的中下水平。老子英雄兒好漢, 群增為了保住阿爸留下的榮耀, 早出晚歸地在自家的土地上勞作著, 忙碌的樣子就像諺語所說的那樣———“指甲縫里流著血, 指甲根上淌著膿”。地里的收成雖然一年更比一年好, 但單憑地里的莊稼, 是不可能富裕起來的, 而家里的羊群也隨著村里牲畜的不斷增多, 有限的草場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 到了春天, 吃不上草的羊們一個個死去。如此一來, 羊群萎縮了下去, 越來越?jīng)]有了起色。群增總是喜歡拿銀杰大叔家和自己家比, 但越比就越發(fā)現(xiàn)之間的差別越來越大, 心也就越來越?jīng)隽?。銀杰大叔家有兩個人拿著國家的工資, 他們一個月的工資收入比群增家一年的收入還要多。群增都不知道向誰抱怨小時候為什么不讓他上學的事。

“喂, 你想什么呢?”才合加也沒有睡著, 他從被窩里坐起來, 推了一把陷入了沉思的群增。

“噢, 沒想什么。”群增打消了心里天馬行空一樣的回想, 岔開話題, 說起了其他的事。他對才合加說:“聽那個大學生的口音, 好像是我們那一帶的人, 你覺得是不是啊?”

“我看不像, 可能是城市里哪個藏族干部家的孩子, 如果不是, 怎么會不好好上學, 帶著個漢族姑娘跑到這種地方來干嗎啊?!辈藕霞诱f著, 突然說, “管他是哪里人呢, 提他干什么, 我倆還不如去找‘老板’的女兒說說話呢!”說著就爬出了被窩。

他倆走出帳篷的時候, 黑暗中, 恰巧碰上周先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帳篷前, 周先說他剛才到那一對大學生的帳篷跟前“聽床”去了, 說完,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群增和才合加聽了周先的話, 即刻大笑起來, 他們的笑聲在黑暗中傳播得很遠, 使這高原之夜有了幾分騷動不安。笑完了, 群增對周先說:“你這樣喜歡干這種事, 等一會兒你就到‘老板’家的帳篷跟前來‘聽床’吧?!闭f著便和才合加一起朝著“老板”家的帳篷走去, 把周先一個人扔到了一邊。

夕陽收斂著自己的強光和熱量, 慢慢地向西山的懷抱沉落著, 戀戀不舍的余暉一如夕陽的一次深情回眸, 普照在這寂靜的山谷之中。藏族老人們喜歡把這樣的余暉稱作是“下輩子的陽光”。群增他們就走在這樣的余暉里。這一天他們一無所獲, 他們走在回自己帳篷的路上, 他們疲憊的影子長長地晃動在這山谷之中。

此時在“老板”家?guī)づ袂暗牟轂┥? 有幾個人正在向他們帳篷的方向走來。就在群增他們正在準備做晚飯的時候, 這幾個人來到了他們面前, “老板”的兒子也在這些人當中, 他從那幾個人中走出來, 走到群增身邊, 對群增他們說:“草地費每人再漲100元!”群增他們聽了, 立刻表示反對, 那一對漢族夫婦更是不愿意再多交100塊錢?!袄习濉钡膬鹤訁s毫不在乎地說:“現(xiàn)在鎮(zhèn)子上到處都是來挖蟲草的人, 他們還為找不到挖蟲草的地方發(fā)愁呢。如果你們不愿意掏這點錢, 就請自便吧?!闭f著, 沉著臉便回身往自家的帳篷方向走去。

黃昏里, 一股冷風吹來, 吹干了“卜果”們身上的臭汗, 他們目送著“老板”兒子遠去的背影, 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 剛才來到這里的幾個人中, 一位有些駝背的老人走了過來, 他向群增他們打聽這個地方有沒有蟲草。原來這幾個人也是群增他們那一帶的, 今天在鎮(zhèn)子里遇見了“老板”的兒子, 給他交了草地費, “老板”兒子就把他們帶到這兒來了。這位駝背老人叫楊先, 和他一起的還有三個人。在外遇見同鄉(xiāng), 就會倍加感到親熱, 這似乎是人類的一種共性。群增他們和新來的這幾個人立刻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 一位小伙子鋪開了一塊塑料布, 開始搭建和群增他們一樣的簡易塑料帳篷。

“現(xiàn)在什么都比以前方便了, 你看——”才合加指著不遠處那一對大學生的帳篷說, “像那樣的帳篷多好用啊, 可能就是價錢貴一些?!彼脑捯么蠹矣终f起了那兩位大學生的事。群增他們便向新來的幾個人細細說起了那兩位大學生的所作所為, 大家都覺得很好奇, 都說:“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風景?!边@時, 楊先大叔卻說:“現(xiàn)在上大學也太難了, 學費那么高, 不是我們這些普通的家庭能夠交得起的。”說著, 從腰里抽出煙袋和煙桿, 往煙鍋里裝上了煙葉, 點上了火, 很愜意地抽了起來, 一縷青煙在他的頭頂盤繞著。但剛剛抽了幾口, 便大聲咳嗽起來, 他只好把煙鍋里的煙葉往鞋幫上磕了, 又說:“我那兒子也在內(nèi)地一所大學里上學, 交不起學費了, 沒辦法才跑到這兒來挖蟲草, 沒準兒我這把老骨頭就要扔到這兒了?!睏钕却笫宓脑捯魟偮? 一個小伙子便接著說:“你家的兒子怎么能和其他人比啊, 他可是我們那條窮山溝的驕傲啊!”楊先大叔聽了這句話, 臉上露出了一絲滿足的微笑。

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高原凄冷的風吹動著“卜果”們的塑料帳篷嘩嘩作響, 群增他們干脆和剛來的幾個同鄉(xiāng)合起伙來, 架起一口青黑的大鐵鍋, 做了一鍋清湯面條吃了起來。而那兩位大學生到“老板”家里去吃飯了, 看來是給“老板”家交了伙食費的, 這會兒他們還沒有從“老板”家回來。

“聽說鎮(zhèn)子里有很多來挖蟲草的人, 真是這樣嗎?”群增忽然想起剛才“老板”的兒子的話, 便向楊先大叔問道。他心里正為還要交100塊錢的草地費的事而焦慮著。

“真的來了很多人。漢藏蒙民, 男女老少, 就像是把石板底下的螞蟻窩掀開了一樣。你說以前誰會冷不丁跑到這荒涼的牧區(qū)來啊, 唉, 都是沖著冬蟲夏草來的啊!”楊先大叔嘆著氣, 又開始抽他的煙桿了。

“俗話說,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一些壞人和盜賊也跟在‘卜果’的后面到這里來了。聽說‘老板’兒子的摩托車昨天晚上就讓賊給偷了, 損失也夠慘的?!毙聛淼囊粋€小伙子接著說。

“不要擔心他的事, 他用給我們增加的草地費就可以買一輛新的摩托車。唉, 那個小偷真有福氣, 什么苦也沒吃, 就可以有一輛摩托車騎?!敝芟冉舆^話茬說。

聽到“老板”兒子的摩托車被盜的事, 群增猜測到了他為什么會忽然增加了100塊錢的草地費的原因, 也想起了昨天早上“老板”的兒子騎著摩托車去鎮(zhèn)子里的情景。才合加則不由自主地想, 將來自己要是有了一輛摩托車, 一定要好好保管, 不能讓小偷偷去。

大家就這樣談笑著, 談笑之間, 星星就像是被誰點燃了一樣, 一顆顆地亮了起來, 在深藍色的夜空中珍珠一樣閃爍著。對那些以藍天為被, 以大地作床的“卜果”來說, 這高原的夜晚肯定沒有任何動人心魄的地方, 能夠感受到它的美麗, 能夠體悟到它帶給人們的精神上的幸福的, 也就只有那一對不需要付出什么勞動的大學生了。從“老板”家吃完飯回來的目松巴把畫畫的漢族姑娘送到他們與眾不同的帳篷里之后, 就來到了群增他們跟前, 他拿出一盒尚未啟封的香煙, 撕開了上面的錫箔紙, 一支支地抽出來, 又一支支地扔給了在星光下東倒西歪隨意躺著的“卜果”們。就在這時, 他忽然大叫了一聲“阿爸”, 聲音怪異, 有些失常。所有在場的人也覺得很奇怪, 急忙朝著目松巴看了過去, 大家這才看到, 楊先大叔高高揚著一只手, 那只手上拿著一支煙, 像雕塑一樣地呆立在那里。

“你……你……”楊先大叔的嗓子忽然變得沙啞, 說不出話來了。

“啊呀, 這不是仁慶嗎, 你在這兒干什么呢?”一個小伙子忽然問道。

群增立刻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這里所有的人也立刻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誰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父子倆會在這樣一個場合相見, 這是楊先大叔和大學生目松巴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四周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只聽到不遠處的溪流叮叮咚咚流淌的聲音。

老天爺似乎是有意想和這幾個初次出門掙錢的人開個玩笑, 群增他們連續(xù)挖了十幾天的蟲草, 但挖到手的蟲草也就只夠抵消交給“老板”的草地費。他們失望了, 無奈地把塑料帳篷拆卸下來, 把幾件東西收攏起來。他們商定, 先到鎮(zhèn)子上把手里的蟲草賣掉, 把“老板”兒子多要的草地費補交上, 然后再商量以后的事情。

就要離開這個山谷的那天早晨, 草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楊先大叔他們還不打算馬上離開這里, 因為離限定的日期還有好多天, 但是從他們的談吐和臉色上就可以看出他們也沒挖到多少蟲草。在內(nèi)地大學上學的兒子仁慶居然會帶著一個漢族姑娘在這偏遠的草原上游蕩, 這是楊先大叔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全家人早出晚歸地在地里勞動, 為的就是能把兒子的學費掙回來, 供兒子上學, 而這個兒子卻沒有在學校里奮發(fā)學習, 卻在這樣揮霍著家里給他的錢, 這真像俗話所說的那樣“阿爸的心在兒身上, 兒子的心卻在石頭上”啊。自從那天晚上的意外邂逅之后, 第二天楊先大叔就讓兒子仁慶回去了。在這整個過程中, 他給兒子沒說一句話, 只是在嘴里不斷地重復(fù)著:“我這命啊、我這命啊!”那個畫畫的漢族姑娘想把那頂與眾不同的帳篷留給楊先大叔, 但楊先大叔堅決沒有接受。兒子臨走了, 他這才對兒子說了一句話:“你要是還有良心, 你就趕緊到學校, 努力去學點文化知識。”

群增他們上路的時候, 楊先大叔弓著腰走過來, 抓著群增的手, 對群增叮囑道:“你們到鎮(zhèn)子里, 看看能不能見到我的兒子仁慶, 昨晚我做夢夢見他還沒有回到學校去, 還在草原上瞎轉(zhuǎn)著。唉……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不懂事?!比涸隹粗迨荻趾邳S的臉, 看著他露在氈帽外面的白發(fā), 還有他油漬斑斑的衣服和弓著的身子, 忽然感到這老頭在這幾天里一下子老了許多。

從遠處看去, 這座牧區(qū)小鎮(zhèn)就坐落在草原深處的一片低矮的山坳里, 幾座紅磚樓房和更多的平房擠擠挨挨地排列在一條筆直的公路的兩旁, 看上去就像是堆砌著許多的火柴盒一樣。隨著夏天的到來, 這座牧區(qū)小鎮(zhèn)便會像是忽然醒了過來一樣熱鬧起來。特別是近幾年, 隨著蟲草價格的不斷攀升, 這里每年都會聚集起很多的人。這些人不論漢藏蒙族, 也不論農(nóng)民牧民, 甚至是政府的干部、學校的學生, 不同職業(yè)、不同身份的人們聚集在這里, 就是為了從這里開始到遠方的大山深處去采挖蟲草。如此, 以前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樣寂靜的草原小鎮(zhèn)就變得熱鬧非凡, 小飯館、小旅店、小商店、長途車便也應(yīng)運而生, 甚至還有了茶藝室、錄像廳, 一些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妖冶女人也混跡于這些商鋪和店面之間, 濃妝艷抹地在這里走來走去。小鎮(zhèn)變得復(fù)雜了, 而小鎮(zhèn)以外的牧民們也變成了“老板”, 向采挖蟲草的人們收取著草地費。特別是夏季去采挖蟲草的人更多, 誰也沒有去想這樣一來會造成植被的破壞、草原的沙化, 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某某人采挖蟲草掙了大錢買了汽車開回了家這樣的事情??傊? 一切要感謝蟲草, 一切也要怪蟲草。

到了鎮(zhèn)子, 群增他們以每天晚上五塊錢的價格租下了一間空房子, 房子的主人叫青陽卓瑪, 是鎮(zhèn)子附近草原上的牧民姑娘。在荒野的山上住了好多天, 忽然有了這樣一間屋子, 群增他們享受到了一種久違了的舒適和安逸, 他們收拾好了床鋪, 走出房屋。即將落山的太陽給這座高原小鎮(zhèn)涂上了一層宛如泡化的酥油一樣的明麗的黃色。

街道有些臟亂, 那些從山里采挖蟲草回來的人們, 把一些不需要的東西隨意地扔到了街上, 就像是蛻皮的蛇把自己不需要的舊皮拋棄在一邊一樣;而那些剛到這個鎮(zhèn)子, 正準備進入草原采挖蟲草的人們, 則在這里買了一些東西后, 把紙板和塑料的外包裝也扔到了這里。不時會看到一兩個下班回家的當?shù)馗刹繆A著皮包, 躲避著這些垃圾急急地走著;但那些到這里來尋找光陰的外來者, 則毫無顧忌地踩著滿街的垃圾四處走動著。在一個十字路口, 在門口擺滿了摩托車的商店門口, 群增他們遇見了幾個同鄉(xiāng), 他們剛剛到這里, 準備租一輛汽車到較遠的草原上去采挖蟲草。

在這偏遠的地方遇見老鄉(xiāng), 彼此都很親切, 他們相互握著手, 打鬧嬉戲了一番, 然而, 當有人問起群增他們的收入如何時, 群增他們忽然就有些尷尬, 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也不多, 也不多?!?/p>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滿足同鄉(xiāng)心里的好奇, 便一再追問到底得到了多少收入, 無奈之下, 群增皺著眉頭撒謊道:“不是很多, 每人大概也就一千來塊錢。”才合加和周先便也很配合地點了點頭。

同鄉(xiāng)聽了, 個個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接著他們的臉上便也樂開了花。群增從他們的神情中感覺到了那么一點點嫉妒, 因此覺得自己這個謊撒得還是很不錯, 心里不由樂了起來, 就好像自己真的得到了這么多收入一樣。

同鄉(xiāng)們覺得群增他們的收入不菲, 便提出讓群增他們請客, 群增急忙說手上的蟲草還沒出手, 等賣了蟲草再說。同鄉(xiāng)們這才有些意猶未盡地走了。臨走, 有一位同鄉(xiāng)忽然抓著才合加的胳膊說:“以后就不要往外跑了, 還是趕緊回家吧, 要不……哈哈……”這位同鄉(xiāng)撂下這么一句有頭沒尾的話, 大笑著和同伴們走遠了。

這句話雖然有頭沒尾, 但卻讓才合加感到了悲涼, 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之后, 他們到飯館每人吃了一碗面條, 又回到租來的屋子里談起了剛才撒謊騙同鄉(xiāng)的事, 這期間才合加幾乎沒有說什么話。

房子的主人青陽卓瑪以每根蟲草高出市場價五角錢的價格買下了群增他們手中的蟲草。這位牧民姑娘第一眼看上去覺得并不算漂亮, 但等有了接觸就會發(fā)現(xiàn)她是個勤快利落的姑娘。她說她有一個哥哥在北京工作, 把收來的蟲草通過哥哥賣出去, 可以賺到更多的利潤。也許, 這姑娘只是一個收購蟲草的二道販, 但群增已經(jīng)無暇去弄清楚姑娘的身份, 當他再一次清點自己采挖的蟲草的時候, 居然發(fā)現(xiàn)少了幾根, 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也沒有給才合加和周先提起這事。

賣了蟲草, 才合加懷揣著僅僅夠抵消交給“老板”的草地費的那點錢走出了房間, 不大一會兒, 周先也走出了房間。這個晚上, 房間里就只剩下群增一個人了。現(xiàn)在, 他們?nèi)齻€人之間也出現(xiàn)了隔閡, 才合加自從聽了那位同鄉(xiāng)說過的那半句話, 就一直拉著臉, 沒說幾句話;而當群增發(fā)現(xiàn)他的蟲草少了幾根后, 也對周先起了疑心;周先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 沒有像往日那樣喋喋不休。在這個偏遠的牧區(qū)小鎮(zhèn), 他們似乎已經(jīng)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從屋頂上垂下來的一只燈泡發(fā)著微弱的光, 照耀著這間屋子以及屋子里的群增, 群增則傻愣愣地盯著這只燈泡過了很長時間。正在這時, 隨著吱的一聲響, 屋門被推開了, 青陽卓瑪提著一桶酸奶進來了, 她給群增盛了一碗酸奶, 看到才合加和周先不在, 便微笑著問道:“你的兩個同伴是不是到外面快活去了?”她腰間的腰墜、頭上的頭飾、手腕上的手鐲隨著她身體的動作不斷發(fā)出清脆的金屬的碰撞聲。她說:“酸奶是今天哥哥從山里送下來的。”群增覺得她的聲音悅耳動聽。

“這座房子是你家的嗎?”群增這樣問著, 還沒等青陽卓瑪回答, 又問道, “你們家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青陽卓瑪依然微笑著, 回答說:“家里人都去看護草場去了, 現(xiàn)在好多‘卜果’不愿意交草地費, 偷偷跑到草場上挖蟲草, 所以只好去草場上守著。”說完, 便用那雙大大的眼睛直溜溜地盯著群增, 群增有些不好意思, 急忙端起酸奶吃了起來。

清晨, 當群增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 陽光穿過房屋的窗口照在了他的身上。群增從床上坐起來, 他看到他的兩個同伴就像兩張遺棄的弓一樣蜷曲在他的一側(cè), 輕輕地打著呼嚕。昨晚, 青陽卓瑪回去之后, 群增一直等才合加和周先回來, 卻不知道怎么睡過去了。

他們起了床, 簡單地擦了一把臉, 也沒去吃早飯, 各自點了一支煙悶聲不響地抽著?,F(xiàn)在該是他們商量一下的時候了:手里的蟲草已經(jīng)賣了, 先前交給“老板”的草地費也算是賺回來了。所以他們就不應(yīng)該呆在這個鎮(zhèn)子里浪費手里僅有的這點錢。他們是來掙錢的, 不是來花錢的, 因此, 他們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群增提議他們再找一塊遠一點的草場, 再去挖蟲草, 或者給青陽卓瑪說一說, 讓她少收點草地費, 就到她家的草場上去挖。才合加和周先聽了群增的提議, 就像是霜打的蔬菜耷拉著的葉子, 悶著頭抽著煙, 卻沒說一句話。

“怎么了?不同意嗎?”群增把一個煙頭扔到地上踩滅后, 問他的兩個同伴。

兩個同伴還是沒有說話。小小的屋子里, 浮塵在陽光中緊緊地飄移著, 幾只黑色的蒼蠅則在這飄移著的浮塵里嗡嗡地飛著。

“你們這是怎么了?”群增皺起了眉頭。

“我們還是回家吧!”才合加忽然抬起頭來說了這么一句, 一只落在他身上的蒼蠅驚恐地飛了起來。

“對對, 現(xiàn)在也挖不到更多的蟲草了, 與其在這里呆著, 還不如回家去!”周先也跟著說。但才合加卻驚異地看著他, 周先便又低下了頭去。

“昨天晚上你把賣蟲草的錢用來干什么了, 你這畜牲!”當才合加發(fā)現(xiàn)周先包里的錢少了的時候, 群增也發(fā)現(xiàn)才合加包里的錢幾乎也所剩無幾了。

“那你把你的錢拿出來給我看看啊!”周先則向才合加反戈一擊。

“你是我阿爸還是我阿媽?你這畜牲……”才合加憤怒地說, “你們家的人都是一些只知道享樂的懶蟲, 就是掙多少錢也養(yǎng)不活?!?/p>

“難道我們家還需要你養(yǎng)活嗎?”周先也一下地火了, 滿臉通紅地和才合加吵了起來, 接著兩個人便廝打起來, 要不是群增及時上去拉架, 這一對姐夫和舅子不知道在這偏遠的牧區(qū)小鎮(zhèn)里要打成什么樣子。

等兩個人稍微安靜下來之后, 群增問他們:“你們的錢到哪兒去了?”

才合加這才說, 昨天他心里一直很窩火很難受, 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看到街上有一家麻將館, 就進去打了一會兒麻將, 結(jié)果身上的錢全給輸進去了。才合加沒有說他為什么事情難受, 但群增心里卻很明白。

周先卻沒有說出他的錢的去向。

才合加鄙視地看著周先, 說:“這家的人都是一路貨色, 他的錢肯定是花在那些臭女人身上了, 呸!”說著, 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于是, 兩個人互相沖過去, 拽著對方的頭發(fā)又廝打起來了。群增看著他們, 忽然間怒從心起, 他一把撕開了扭成了一團的兩個人, 大聲罵道:“你們兩個不感到羞恥嗎?你們不羞我還羞呢, 你們這是想干什么啊?”他說話的聲音有點歇斯底里, 從嘴里飛濺而出的唾沫濺到了才合加和周先的臉上。群增接著說:“如果你們就這樣空著手回去, 到了家里給兄弟姐妹們怎么交代?給父母親人怎么交代?我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回到家里該怎么辦?你們說!”群增說完這句話, 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了。他痛苦地皺著眉頭, 安靜了下來。他不會講太多的道理, 但他卻知道一個多月里呆在那山谷中風餐露宿的辛酸, 知道翹首等待著他們的家人的困苦。而才合加和周先卻把辛辛苦苦掙到的一點錢就這樣付之東流了, 這讓他感到很傷心。如果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 他們就不用到這里來受罪了?,F(xiàn)在, 身上連交草地費的錢都沒有, 還怎么再去挖蟲草呢。

兩個同伴就像泄了氣的皮袋, 不敢再說什么了, 各自在嘴上叼了一支煙, 大口地抽著, 屋子里一屋子的煙氣。

這時, 青陽卓瑪推門進來了, 她站在滿屋子的煙氣里, 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群增說:“今天我要到草場上去, 如果你們也想去挖蟲草就跟我一起走, 草地費可以少收一些。

幾個人依然各自斜倚在床鋪上, 似乎是沒聽見一樣一動未動。

青陽卓瑪看著他們的樣子說:“你們是在閉關(guān)戒齋嗎?連話都不說一句?!笨粗涸鏊麄?nèi)匀粵]有搭腔的意思, 便說, “出去的時候別忘了鎖門!”說著便走了出去。

下午的時候, 群增他們出發(fā)了。鎮(zhèn)子的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 從馬路兩旁的商店里傳來藏族彈唱和民歌的聲音。當他們路過一家飯館的時候, 空氣里彌漫著烹飪菜肴的香味, 群增他們不由得咽起了口水。

他們經(jīng)過鎮(zhèn)子里的馬路, 踏上了一條蜿蜒向上的路程。除了群增身上的二百多塊錢, 他們身上再也沒有錢了, 如果再去挖蟲草, 也就交不起草地費了。他們的行李和一些簡單的用具就暫時寄存在了青陽卓瑪那里。

但他們還是決定再找個遠一些的地方去挖蟲草, 而且, 這一次他們不打算再交草地費了, 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錢交。他們只是不愿意就這樣空著手回家。在外面一個多月, 怎么說身上也應(yīng)該有那天他們向那幾個同鄉(xiāng)吹牛的那樣, 一人一千塊錢。早晨, 他們吵過嘴動過手, 等安靜下來之后, 面對他們現(xiàn)在的處境, 還是認真地商量了一下。該怎么辦?商量之后的結(jié)果是不能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家, 一定要掙到一點錢之后再回家去。那么, 掙錢的出路呢?想來想去, 也就只有再去挖蟲草了??墒? 挖蟲草要交草地費, 他們又沒錢交, 最后他們想到的便是偷偷去挖。群增雖然身上有點錢, 但為了不讓兩個同伴失望, 他也高高興興地和同伴們一起出發(fā)了。

藍天是這樣的寬廣無邊, 草原是這樣的遼闊無垠, 而人又是如此的渺小。那些守護著草場的牧民會發(fā)現(xiàn)他們嗎?

整整一個下午, 他們一直不停地走著。一旦遇到政府設(shè)立的檢查站, 他們就繞道而行。他們馬不停蹄地往前走著, 一直走到天色暗下來, 看不到眼前的東西。大地上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 深邃的天空中繁星閃爍。他們便踏著星光仍然往前走去, 翻過一座山, 走過一道嶺, 他們躲過了那些守護草原的牧民, 饑餓和疲累就在這時候向他們襲來。

大約是夜里10點多鐘, 他們這才停止了行走。他們來到一塊背風的崖畔下, 蜷縮著身子坐下來, 每人吃了一個從鎮(zhèn)子里買來的餅子。現(xiàn)在, 他們之間的那些隔閡好像已經(jīng)不存在了, 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雖然是盛夏季節(jié), 但高原的夜晚依然刮著冷颼颼的風。風吹透了他們單薄的衣服, 他們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地消失著。

第二天, 他們就開始挖蟲草了。他們各自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在草叢里搜尋著。清晨的陽光下, 綠草和野花被風吹動著抖動不止。忽然, 一只野雞扇動著笨重的翅膀從不遠處的草叢里飛了起來, 嘴里發(fā)出驚慌的嘎嘎聲。這讓他們感到了一些異樣, 當他們抬起頭來時, 四五個牧民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他們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 等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時, 已經(jīng)來不及逃脫了。

要怪只能怪他們自己, 偷挖蟲草是他們自己做出的決定, 而在做這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時, 他們又過于專心, 一時間卻忘了守護著草場的牧民。而這里的蟲草的確也比較多。

這幾個人的身材看上去要比他們高大, 臉膛也比他們黝黑, 松松垮垮系著的腰帶間都別著一把很長的藏刀, 就像是從哪個古戰(zhàn)場現(xiàn)身的武士一樣。

這其中有一個個頭略微矮小一點的, 看著群增他們說:“好像不是漢民, 是農(nóng)區(qū)的藏民, 這幾個人的膽子也太大了。”說著又上上下下仔細地盯著群增他們看了起來, 那樣子, 就像是在鑒定幾件古董。

“喂, 你們的膽子可真大啊, 難道你們的果園里的果子也是這樣可以隨便摘的嗎?”一個臉上有一道刀痕的小伙子一邊往胳膊上卷著衣袖, 一邊朝著群增他們走了過來, “要是不拿出錢來, 我砸爛你們幾個的頭!”他說。

群增他們驚訝又意外地呆立在那里, 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眼前的事情。那幾個牧民過來搶了他們的镢頭和手里的包, 叫喊著讓他們趕快拿出草地費來。

“幾位牧民大哥, 求求你們, 就放過我們吧?!敝芟群鋈幌驇孜荒撩袂箴? 沒想到那位臉上有一道刀痕的小伙子卻朝著他的臉狠狠給了一拳, 隨著一聲脆響, 周先滿臉是血。

“不要動手, 不要動手!”旁邊的一位壯年人立刻去拉住了小伙子, 又朝著群增他們喊道, “趕緊拿出錢來!”

群增看到周先滿臉是血, 便走過去準備幫他擦拭一下, 那位臉上有一道刀痕的小伙子走過來, 一把抓住了群增的頭發(fā), 并把頭使勁往地上摁去, 群增梗著脖子硬挺著, 使小伙子沒有得逞, 這讓這位小伙子又羞又惱, 從懷里掏出“郭果爾 (6) ”向著群增摔了過來, 沒想到群增又躲了過去, 而且伸出拳頭狠狠地向著小伙子砸了過去, 這一下, 小伙子也像周先一樣滿臉是血了。

這時, 站在一旁的另一個牧民也拿出“郭果爾”, 從群增的背后朝著他的頭上猛擊了一下, 群增只感到眼睛里火星四濺, 腳底下像地震了一樣搖搖晃晃, 差一點就倒在了地上, 但他卻挺住了, 并回頭向襲擊他的牧民看去, 他感到脖頸里就像拋灑上了冷水一樣涼颼颼的。

那是他的血在流。

那幾個牧民圍住了流血不止的群增, 而才合加和周先則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

“是個血性漢子, 大家不要打了!”那個壯年牧民擋住了那幾個蠢蠢欲動的牧民, 接著又揮揮手大聲說, “搜!”幾個牧民立刻把群增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 那二百塊錢很快被搜了出來。

幾個牧民推推搡搡把他們往山里帶去, 經(jīng)過一片洼地, 又翻過一座山頭, 帶到了一頂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頭臥在地上的黑熊一樣的帳篷跟前。這里好像是兩片草場的分界線, 幾個牧民在這里停了下來, 那位壯年牧人對群增他們說:“以后如果踏進這里一步, 我就打斷你們的腿!”說著, 朝著黑帳篷的后面指了指。

正在此時, 一位姑娘掀開帳篷的門簾走了出來, 群增看到姑娘, 驚異地看著她, 就好像眼前出現(xiàn)了錯覺, 而那位姑娘同樣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 驚訝和意外寫在了她的臉上。姑娘就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了一般, 對著那位壯年牧民說;“哥哥, 我認識這幾個人。”

這位姑娘就是青陽卓瑪。

“他們租過咱家在鎮(zhèn)子里的房子。”青陽卓瑪再一次向自己的哥哥解釋著, 又轉(zhuǎn)過頭來疑惑地看著群增他們:“你們這是……”

“哦, 是這樣啊, 這幾個人的膽子也太大了!”壯年牧人向青陽卓瑪如此說著, 又對群增他們說:“你們?nèi)ツ銈冊撊サ牡胤桨??!闭f完, 就進了帳篷。

青陽卓瑪拿著火柴和一撮羊毛來到群增跟前, 把點燃了的羊毛貼敷在群增頭上的傷口上, 一邊忙碌著, 一邊說:“你們的膽子的確也太大了, 不交草地費哪里有可以挖蟲草的地方啊!”

群增不知道怎么對青陽卓瑪解釋他們的做法, 不好意思地低著頭。青陽卓瑪把一把鑰匙放在群增手里, 說:“這是鎮(zhèn)子里那間房子的鑰匙, 你們先回去吧, 我過幾天就回?!闭f著看著群增他們狼狽的樣子又說, “你們就像電影里的俘虜兵?!?/p>

群增他們聽著青陽卓瑪開的玩笑, 卻笑不出聲來。的確, 現(xiàn)在的他們真的就像是幾個俘虜兵, 心里的那點豪氣和興奮早已蕩然無存了。

藍天是那樣的空闊, 大地是那樣的寂靜。天地之間的他們心里是那樣的悲涼。他們似乎對這悲歡的人生和這生活的甘苦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他們身無分文, 甚至沒有錢去吃一頓飯, 他們就這樣懶懶散散地走在回鎮(zhèn)子的路上。

等他們走到鎮(zhèn)子里的時候,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他們在街頭遇見了楊先大叔和和他一起的三個同鄉(xiāng)。這幾個人也像幾個逃兵一樣面色抑郁地坐在一家私人門診的門檻上。見了群增他們, 幾個同鄉(xiāng)站起來向他們招手打著招呼, 但楊先大叔卻一臉憔悴, 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 沒有說話。等走到跟前才知道, 楊先大叔忽然得了急性肝炎, 只好送到鎮(zhèn)醫(yī)院里來治療?,F(xiàn)在, “老板”的草場上就只剩下那一對漢族夫婦了。

“你們這幾天見到我的兒子仁慶了嗎?”楊先大叔問群增他們。他的聲音很低, 說完了就咳嗽了起來。

群增他們關(guān)切地問了幾句后, 便急匆匆告別了楊先大叔他們, 他們怕這幾個同鄉(xiāng)從他們狼狽的樣子里看出什么來。周先那天挨了一拳后, 他的臉還一直浮腫著。

“楊先大叔真可憐?!弊咴诼飞? 群增覺得心里過意不去, 便說了這么一句。周先接過話茬說:“哼, 那誰又來可憐我們啊!”說著不由朝自己浮腫的臉摸了一下。

打開了青陽卓瑪租給他們的房屋, 就看到幾只老鼠在他們存放在屋子里的行李和物品之間急促地奔逃。他們也顧不得這些了, 一個個重騰騰地跌倒在地上, 沒有了一點聲音。他們感到了強烈的饑餓。也許, 這個世界上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就是饑餓的痛苦, 而最讓人難以忘記的便也是能夠解決這種痛苦的那個人。饑餓的痛苦, 從人類誕生的那天就伴隨著人類, 人類所有的努力,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 就是為了解決饑餓。

此刻, 青陽卓瑪就成了幫助他們解決饑餓痛苦的救世主。原來, 青陽卓瑪在群增他們離開那片草場后不久, 便也向著鎮(zhèn)子里走去了。路上她搭乘了汽車, 所以就先一步到了家里。這會兒, 她煮了一鍋羊肉正在家里等著他們。青陽卓瑪從她的哥哥那里知道群增他們身上只有二百塊錢, 而且已經(jīng)被他的哥哥搶來了之后, 一邊埋怨著哥哥這種粗暴的做法, 一邊對群增他們產(chǎn)生了同情。再說, 她心里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惦念著群增, 所以急忙趕到鎮(zhèn)子里來了。

“你不要埋怨哥哥了好不好, 給, 這是他們身上的錢!”青陽卓瑪從草場上臨走的時候, 哥哥把群增身上的錢給了她, 還對妹妹開玩笑地說, “那個人是條漢子, 要是妹妹能找一個這樣的女婿, 這點錢算什么?!?/p>

當青陽卓瑪把一盤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放到他們面前時, 他們一個個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此時天色已暗, 外面已是一片深沉的夜色。他們在屋內(nèi)昏暗的燈光下, 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

青陽卓瑪坐在一邊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 她關(guān)切地問群增:“你頭上的傷沒事吧?”

還沒等群增說什么, 吃夠了羊肉的周先一邊擦著嘴, 一邊大聲地說:“啊呀, 要是有酒喝就好了!”

“噢, 你們等一下?!鼻嚓栕楷斅犃? 就像一個勤快的主婦一樣急忙站起來, 去了外面, 不大一會兒就提著兩瓶酒回來了。

他們便興奮地喝起酒來, 并固執(zhí)地向青陽卓瑪敬酒, 但青陽卓瑪只喝了三杯, 說這是她替她的哥哥的粗魯行為向他們道歉, 之后, 群增他們怎么勸她, 她都滴酒未沾。

也許, 人心情不好的時候, 喝酒就容易醉。大概也就過了幾碗茶的工夫, 群增他們便有了醉態(tài), 話也越來越多。

“我們?nèi)齻€人這算是什么命啊, 遇上的事情都讓人晦氣!”周先摸著自己浮腫發(fā)青的臉, 開始埋怨命運了。

“哼!”才合加聽了恥笑著, 把一杯酒喝干了說, “這都是命啊, 如果命好, 就應(yīng)該像銀杰大叔那樣, 那才叫飯來張口, 衣來伸手的好福氣啊, 群增你說是不是?”

“不論怎么說, 我都不相信命運!”群增正要說什么, 他的話卻被兩個同伴打斷了, 群增便大聲叫道, “你們讓我說完好不好?”可是等兩個同伴安靜下來, 群增卻不知道說什么了。

“不論是誰, 我們都要相信命運, 群增, 你聽見了嗎?命運是從上輩子就安排好了的, 是我們誰也沒辦法改變的。比方說, 我們挖不到蟲草, 這就是命運, 我們一起在這里喝酒, 這也是命運, 還有……”才合加一邊說著, 一邊拿起酒瓶直接喝了起來, 喝完了還想說什么, 但嘴里的聲音卻變得含糊不清, 就像是自言自語一樣, 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你錯了, 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里。藏族有諺語說, 男子漢自己沒本事, 就不要去怨天尤人,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哈, 你們倆怎么這么沒有信心呢?”說著, 他又面對青陽卓瑪說, “我們身上連明天的飯錢都沒有, 也沒有錢給你交房費, 但我絕不會向命運低頭!”

青陽卓瑪忽然說:“噢, 我差一點忘了, 給!”說著, 從疊起了一圈的藏袍袖子的褶皺里取出了那二百塊錢, 又說, “我哥哥說看在你是一條漢子的份上, 把這錢退還給你了?!彼彦X裝在群增的口袋里,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臉一下子紅了。

但是, 群增他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體察青陽卓瑪臉上的變化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 他們依然爭論著一些有關(guān)命運的醉話, 不大一會兒, 周先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床鋪上, 接著, 才合加卻哭出了聲, 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誰又知道我們受了這么多的苦呢?哼, 等我回到家里, 不把那條母狗的腿打斷, 我不是男人!群增, 你說是不是?”話還沒說完, 提在手里的酒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才合加和周先都醉了, 然而這時候群增的思維卻越來越清晰。他們走出家門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 雖然吃了不少苦但卻并沒有賺到多少錢。然而, 對群增來說, 他從這些經(jīng)歷中還是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這里有艱辛也有淚水, 如果放棄努力就會全盤皆輸。外面的世界不像村子里那樣波瀾不驚。在這里, 如果想做一個體體面面的人, 就要經(jīng)歷許多的痛苦和磨難。如此想著, 群增為自己沒有文化而感到懊惱。如果有文化, 就不用僅僅寄希望于挖蟲草這么一條路, 還會有很多的路可以走。

青陽卓瑪看到才合加的手被打碎的酒瓶子扎破了, 流血不止, 急忙跑過去為他包扎, 一邊包扎, 一邊對群增說:“但愿你的老婆不是這個樣子?!?/p>

群增聽了說:“我是一人吃飽, 全家不餓。”說完了又覺得不對, 又改口說, “我吃飽之前, 先要讓阿媽吃飽?!?/p>

兩個同伴東倒西歪地睡去了, 群增也感覺到頭越來越沉, 慢慢地耷拉了下來。青陽卓瑪看到這般情景, 便站起來準備回去, 她腰間的腰墜、頭上的頭飾、手腕上的手鐲隨著她身體的動作不斷發(fā)出清脆的金屬的碰撞聲。群增像是忽然醒過來了一樣抬起了頭, 并且伸手一把抓住了青陽卓瑪?shù)氖帧G嚓栕楷斠粍硬粍拥劂对诹四抢? 群增抓著她的手, 同樣是一動不動。

……

幾天過去了, 才合加和周先準備著返回家鄉(xiāng)去。

他們出發(fā)的那天, 在鎮(zhèn)子的街道上遇見了曾經(jīng)和他們一起采挖蟲草的那一對漢族夫婦, 男的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 而他的妻子則幸福地坐在車廂里。他們看見了群增他們, 急忙踩住剎車, 讓手扶拖拉機停下來, 向他們招著手。那男的對群增他們說:“聽說路上小偷太多, 就用挖蟲草掙來的所有收入買了這輛手扶拖拉機。嘿嘿, 這么大個家伙他們不好偷吧?!?/p>

看到這一情景, 群增他們的心里又是一番別樣的滋味。

到車站買票的時候, 群增還勸他們留下來再闖蕩一番, 但兩個同伴都表示:“哪兒都不去, 直接回家去?!逼鋵? 現(xiàn)在他們也只能回家了, 口袋空空的, 沒有去做點什么的資本, 也不敢像以前一樣到牧民的草場上去挖蟲草?;丶沂撬麄儫o奈的選擇。

而群增還想堅持幾天。除了這幾天的花銷和給兩個同伴買車票的錢, 群增手上也就只有一百多塊錢了, 還不夠交幾天的草地費。但他心里卻有了一個新的念想, 一個姑娘的身影, 所以他還不想馬上離開這里。

汽車就要啟程了, 他們也沒有太多的話要說。才合加抓著群增的手, 有些認真又有些開玩笑地說:“群增, 你可不能留下來給青陽卓瑪做女婿啊!”

這句話就這樣成了他們分別時的一句留言。汽車開動了, 群增從車窗里看到, 才合加和周先閉著眼睛, 把頭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編輯 : 加毛吉